可贵的谦虚和童真 —— 关于甘惜分教授的一点回忆

杨玉辰(转载自中国新闻培训网)

  当代新闻界杰出的新闻理论家甘惜分,于2016年1月8日永远离开了我们。悲痛之余,我想起25年前与甘教授的那次工作交往。尽管我和甘老从没见过面,交往也只限于电话和书信、稿件来往,但他的坦诚、谦虚和心底流淌出来的一片童真,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  1992年,我在解放军报主办的《新闻与成才》(后改为《军事记者》杂志当主编。年初,我突然在办公室接到甘老的一个电话,说是读了我们的杂志,很是喜欢,于是想给我们写一组关于改进新闻写作的论文。当时,甘老的大名在新闻界、特别是在我们这些晚辈新闻人中,可说是如雷贯耳,对这样的新闻理论权威,我们一直心怀敬畏之心,连向其约稿都诚惶诚恐,不敢轻易为之。今天,甘老竟找上门来向我们投稿,怎不让人受宠若惊?我当即答应了甘老,并约定由他每月(期)向我们投稿一篇,我们一定及时、快速地编发。就这样,我们连续3次顺利地将他的新闻理论稿件刊登在《新闻与成才》的重要位置,每次两个页码,四五千字。

  可谁料想,当稿子发到第4篇时,甘老的稿件在社领导三审时被“枪毙”了。理由是稿件中引用毛主席的话时,他不加分析地引了四人帮之一张春桥的话。看到领导“立即换稿”的批示时,我的脑子一下懵了:一位德高望重的学术权威的稿件,哪能轻易被“枪毙”呢?再说我也没法向甘老交代呀。于是,我抱着“据理力争”的态度找到主管我们杂志的社领导,说明了稿件的作者情况,并提出“把这一段删掉”的修改意见,恳请领导不要“枪毙”该稿。这位社领导听了我的解释后,向我点点头,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。此稿发表后,我于第一时间把样刊寄给了甘老。几天后,我收到甘老一封措辞严肃的信,对我们对他的文章的修改和稿费过低提出了批评——

  玉辰同志:

  13日的来信(按:指1992年4月13日我给他的信)早收到,事忙,迟复了。

  最近寄去的“四论”(按:指他为《新闻与成才》编辑部撰写的第四篇论文)是我在病中写的,我刚从医院出来,眼看截稿之期(10日)快到,即将过去积累之思想(已记入小本中)整理成文,未用稿纸写,未记字数,待我老伴抄完,才发现已超过5000字,已来不及改动,寄发了。如需压缩,可否由我自己来,压到4000字。

  把张春桥之屁话与毛主席的错话并提(按:指那篇稿子行文中,他将张春桥的“知识越多越反动”和毛主席说的“知识越多越愚蠢”不加分析地放在了一起)是我一时失误,所言极是。但我认为,只删去张那一句就可以了,仍可保留毛那段话,否则,无针对性。我的写作态度还算严肃的,都是反复修改,字斟句酌。但我不能说“我的文章不能改一个字”,说这话的人不知编辑同志的甘苦,我当年当过编辑,深知此中艰辛,我尊重编辑的劳动。但我是否可以要求,要改我的文章,先同我商量一下,双方听取意见更好些。

  隔月发一文,也好,这样我可以从容一些。

  近日收到两期稿费,我苦笑了。我在五十年代的稿费就是20元一千字,现在是九十年代,别处给我的稿费都远不止此数。你们大概是太节约了,而且也有点平均主义,稿费多少是对作者劳动的尊重。我不是一个计较金钱的人,我可以免费为你们写文章。但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。听说关肃霜之死,除了过分劳累之外,就是由于同台演出的歌星一曲可得几千元,而关一台戏下来,仅得60元,她气死了。请不要误会,我不是关肃霜,我不会为这等事生气。我不是为稿费写作,我只觉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作者,千字二十元,这大概是一种笑话。我可以中途辍笔,但我还是甘愿写下去,直到写完。这些话请勿外传,不要别人误会这位老教授太小气了。

  顺颂撰安

  甘惜分

  92·4·23·

  读了甘老的信,我对这位老教授有“看法”了。我与社领导几次交涉才保住这篇稿子,却受到如此埋怨,到底此稿件能不能删改?其稿费标准要不要提高?后续的约稿要不要继续?我既要维护甘老的尊严,也要坚持原则,维护稿件刊登的政治标准和严肃性。激动之余,我为甘老写了一封措辞同样激烈的回信。写后又担心引起甘老的不满,就将回信送给领导看过,待得到领导“就这么发”的指令后,这才复印一份留底,战战兢兢将此信发给了甘老。我的回信是这样写的:

  甘老:

  信早收悉,迟复为歉。

  谢谢你很坦诚地说出了你的心里话。你一直是我们尊敬的新闻界老前辈,能主动为我们写稿,我们深感荣幸。但也请甘老体谅我们的苦衷才好。

  一,凡你的大作,编辑部都是原文照发。只是在在向社领导送审中,可能有些小的改动不遂你心,也请谅解。

  二,关于稿酬,我们按页计,过去每页最高稿酬30元,自去年起,每个页码可给到40元。对甘老的文章,我们是按最高稿酬开的,至于名人是否破格,我想应该,只是以往从未这么做过,也没有哪个名人提出过异议。这次,我们专门请示了领导,答应可破格提高到每页50元。怕仍然不能达到你的要求。那怎么办好呢?那就全凭甘老定夺了:继续写下去,我们欢迎;中途辍笔,自然也可。

  你说“别处给我的稿费远不止此数”,我想问问:别处给多少?告诉我们以参考。

  你说“稿费多少是对我劳动的尊重”,严重了。来信中还谈到关肃霜之死一事,我们不知何意,更不敢乱加猜想。你说“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”,这话实难让人接受,不知甘老是否觉得话说的过分了。

  总之,我们希望甘老还是我们心中的甘老,是一个你自认的“不是一个计较金钱的人”。

  顺祝康泰

  杨玉辰

  5月13日

  给甘老的信发出后,我就天天忐忑不安地等着甘老的反应。使我想不到的是,没几天甘老回信了。当我把信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后,舒心地笑了。他在回信中竟像孩子一样,向我这个普通的年轻人真诚地承认了他的失误,并对我的坚持原则进行了表扬。甘老的回信是这样写的——

  玉辰同志:

  我13日在杭州开会,今天中午回京,一进门看到你的信,你对我有所批评,这是同志间的正常现象,我感谢你。

  我并不是爱钱的人,我的工资在知识分子中也不低,还享有政府特殊津贴,我自命清高,从不计较待遇,有时为人写稿,人家忘了给稿费,我也不问。我已76岁,如离休养老,还可享受种种优待,但党需要我留下工作,我超龄服役,也不计报酬。为什么忽然写了那封信呢?有这样一个背景:近来常有朋友、同事来谈起知识贬值,脑体倒挂,大家都无限感慨。正在这时,收到你们寄来的稿费,使我颇为惊讶。我不知道那已是最高稿酬,我是拿别的报刊的稿酬来衡量你们了。一时心血来潮,写了一通很不得体的废话。现在既然来信说清楚你们从来如此,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,一切按老规矩办事,此后也勿破格,15元、20元千字,我都无所谓,我不是为金钱写作。如果你们认为我那些拙论还有点用,我将继续写完,写到“十论”。

  你以为我会中途辍笔,你太小看我了。我既不为稿费写作,也不会为你来信中的个别气话而辍笔。请不要忘记,我原来也是部队干部,1945年离开部队,我在部队时的战友们或死去了,或离休了,我却还在第一线,我仍然忘不了我的部队。能为部队的干部战士做点小小的工作,我感到光荣。

  我去杭州之前,就写好了“五论”,请我老伴抄好,等我回来校阅之后再发。现在附上,不妥之处,可以修改,如效果不好,可以重写。

  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“老先生”,什么“知名人士”,我是普通一兵。我愿意同青年人交朋友,如果你愿意,欢迎你来作客。我的住址是红2楼×组×号,请勿走错。编者与作者之间是需要密切交往的。

  再说一句:一切按老章程办事,破格多给了我要退回的。

  顺颂

  撰安

  甘惜分

  92·5·22·

  反复读着甘老的信,我感动地流下泪水。甘老的信在我们编辑部引起强烈反响:是我们看到了一个老教授的坦诚、童真和可爱。甘老,还是我们心中的甘老!

  学富五车,出口成章,谦虚谨慎,胸怀宽广,平易近人,有错就改,拒绝虚荣,这正是甘老的本色,也是我终生效仿的榜样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