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我的博士生

甘惜分

在我的书斋兼客室里,常常坐着一位或二三位既非青年,又不到中年的三四十岁的壮年人,我们一谈起来就是两个小时甚至半天,有时有主题,有时天南海北。他们就是我的博士研究生。

从1983年我开始招收博士生,到现在已有11位(1位在国外),7位已获得博士学位,还有3位正在学习。

我和他们的关系,是师生,又是朋友,是忘年之交。他们来自五湖四海,以前素不相识,相交3年,便成友谊。

按我的主张,博士生的年龄可以不拘一格,有特出异能者,年龄较轻者也可。但一般年龄应稍大,特别是文科博士生,无社会经验和政治经验,从校门到另一个校门者,大多不行,必须在社会生活中摸、爬、滚、打,熟读典籍,遍身泥土,略知民间疾苦,尝过人世炎凉。有这样的博士生,我和他们可以倾心相与,谈话随便,有些思想火花有时是从这种不拘一格的谈话中爆发出来的。所以我的博士生没有一个是30岁以下的。

我甚至主张博士生可以不受高龄的限制。古代学子考秀才、考举人、考进士,有的屡考不中,再拜再考,几十年辛劳,皓首穷经,满怀希望进考场,垂头丧气回家来。但也有那特立独行者,终于夺取桂冠,荣登榜首,了却一声心愿,甚至因此而飞黄腾达,可见高学位可以不受年龄限制。中国古代的掌权者尚且如此器重人材,现代的领导人更要比古代人更加豁达,容许一部分年事已高而又有志于追求高深学问的饱学之士,在导师指引下夺取高学位。我这个主张不但不合国家教委规定,也在会场上受到反对,他们说:人老了,拿个高学位,还能作出什么贡献啊!

这些同志不想想,人虽老而体健,头脑清晰者大有人在,学术上仍大有可为,何况获得高学位也是一生的荣誉。

我在国外看见满头白发的老翁老媪走上领奖台领取博士证书,我心情又震颤,又激动,中国为什么不能这样?

如果容许50岁甚至60岁的有志者来作博士生,我非常欢迎,我将多一些合作者。

话说远了,回到我的题目上来。

正因为我的博士生年龄较大,既有专长,又通世事,所以我们的共同语言很多。刚入学时,我就有言在先:欢迎诸位前来,但你们的研究方向各不相同,我不可能样样精通,甚至连粗通也说不上,我不能给各位都作具体的指导,我只能给各位掌握航向,扭转偏差,指定阅读书目,并在此书目的基础上扩大阅读范围,开阔视野。最后就是为学位论文把关,要求高质量、高标准,达到国际博士论文水平。

我有两句话请他们牢记:第一,学生不超过老师不是好学生。你们治学的基础坚实,理应达到更高水平。如果一代不如一代,学术不能前进,中国不能前进。

第二,学生不和老师争论也不是好学生。我从不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,即使是我的学生,我也不以自己的见解强加于人,而只供参考。学术要在争论中求发展,不争论就是一潭死水。所以在我的书斋里,常常是谈笑风生,有时学生当面纠正我的意见,我认为这是正常的,这使我们师生之间充满了和谐的气氛。

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成材了。

我的第一个博士生童兵同志,1985年获得博世学位时是43岁,当时报纸上称他是中国第一个新闻学博士。并发表了他同我的合照。后来他破格提拔为教授,近年又成为博士生导师,我的事业后继有人,他对我曾作过很多重要的帮助。

我的第二个博士生是刘建明同志,他毕业于1986年。他原是辽宁省丹东市广播事业局局长,他不愿从政而从学,是难能可贵的。他现在是中国国际关系学院新闻系主任,专攻舆论学,著述甚勤。已出版论著六七种。

我的第三个博士生是喻国明同志,他是我国民意调查的专家,已经接任我担任中国人民大学舆论研究所所长,他的前程正未可限量。

在上述几位以后的4个博士生严建军、何庆良、季燕京、王甫,都是首都新闻广播电视部门和其他部门的在职干部,他们不脱产学习,一边在本单位工作,一边到学校上课,还要常来我家汇报学习状况和研讨问题,是备极艰苦的。他们先后获得博士学位之后,仍回原单位担任重要职责。

有人问我:你的博士生都很有作为,你是怎样培植他们的。

其实我谈不上培植,只是要求比较严,要想在我这里混日子并不那么容易。

我要求他们做学问须有独创性,有独到之见,有新意,而不能因袭旧说,吃陈年口粮。科学研究目的在追求客观规律,探索真理,反对说空话、废话、套话。坚决反对做风派人物,随风倒,见风使舵,追赶浪潮,而没有自己的人格,这种人可能得意于一时,最终必为时代所淘汰。

我要求他们必读马列,指定书目,端正世界观和方法论。但同时必须博览群书,开阔眼界,古今中外一切有学术价值之书都要有选择地读,从中吸取营养,反马列的书也读,接受其合理部分,批判其错误部分。千万不可故步自封,囿于成见,自己把自己关进笼子里,孤陋寡闻,自以为是,这样的人在科学上是决无成就的。

我要求他们睁眼看世界。既不要盲目崇拜西方学术,也不要盲目排斥西方学术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以后几百年,经过启蒙时期,西方的文化思想是走在世界前列的,中国近代和现代学习西方文明而又逐步东西融合,形成了中国当代文化。中国当代学者不可老子天下第一,而视人如敝屣,不要走慈禧太后的老路。新闻学是研究中外上下沟通之学,更不能不两眼向下和向外。这也许就是我的博士生们眼界比较开阔之故。

我还比较注重整顿文风。解放以后学生语文水平有所降低,这是公认的事实。文风畅达流利者不多见,中青年学者尽管学有所长,但有的人模仿西方文风而又四不像,佶屈聱牙,难以卒读。对这种文风必须纠正过来,学会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,语言丰富,运用自如,这很不容易,但又非这样不可。我的博士生中如有这类文风者,拿回去重写。

有的人说,老师总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塑造学生。我不知道这个话有多大可信度,不过我却是希望我的学生并不像我,不希望他们像我这样到老还不脱书生气。尽管我在革命队伍中摸爬滚打了近60年,至今仍是一个坐而论道百无一用的穷书生,每日读书看报,坐观万物升沉,哀民生之多艰,究国事之安危。这种自我陶冶,我不愿影响到我的学生,我祝愿他们前程无量,创大功于社稷。

但是现实比愿望更强,我不是测字先生,我不可能测算每个人一生的命运,我的这些可爱的学生们在今后的长途中是成龙,还是成蛇,只能由他们自己去创造了。

我到大学任教40多年了,学生何止数千。但我能记得姓名者不过数10位,时有交往者10余位。只有我的博士生因思想交流频繁,是永生难忘的。我们之间可能是终身的朋友。

1994年我招收了最后一个博士生,她是一位女士——刘燕南同志。我特意招收这位女博士,因为以前那几位都是男士,我大有性别歧视之嫌,这个罪名不小。刘燕南是我的关门弟子,到她毕业时,我已80岁出头,从此不再招生,但与人进行思想交流和合作研究是割不断的。我这一生,青年时代从穷困山区冲出,老年时代以10位博士生作了结,交了一张不大合格的考卷。此后余生,我当好自为之。

(此文刊登于《新闻界》1995年第5期)